第16章 第16章

8

        洪范召集全区合作社社长会议，布置把土改时做的地沟田埂挖掉，将小块的田地合并，为将来实现机械化作准备。封土回来日头已曛，正是收工时候，便在瓜子缠开了个干部会。

        封土把洪范交待的任务刚说完，瓜子缠就嘘声一片。副社长姚金山道：“土改做的地沟田埂，是根据各家界石来做的，那界石咋办？”洪范会上虽没有提到界石问题，但意思已在不言中，既然地沟田埂都挖了，田土连成了片，以利将来机械化耕种，界石立在中间做甚，当跘脚石呀？而且就算界石不挖，把用作分界走向的埂子挖了，界石光杆司令立在那里也起不了作用。

        封土这时便对姚金山道：“你问这个问题，有啥子问头？”姚金山反问：“那你说的就是挖？”钱武、张滑等作业组长都道：“挖了咋记得？”“挖不得！”“不能挖！”封土有心理准备，丝毫不慌，反问张滑：“啥子还记得？”张滑对封土的神态和口腔感到恶心，气堵在胸口，不得已叫出了一句最强音：“封土，你你，他妈是个痞子！”他说过就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害怕被捆起来，还好，封土只是猛一记耳光，把他下巴打得错开，躺在瓜子石上哼唧。封土当过船工，虽然从当掌犁之后就少于肩挑背磨，手掌还是相当有力，这一掌打得自家也火辣辣的痛。

        勇士张滑给大家树立了榜样，封土打他不可能每个人都打。姚金山追问道：“他若是要退社……”“我没有听说还准退社。”“那按土地分红……”“分红？”封土重复一句，面带着傻笑。洪范成立合作社宣传大会说的土地、大牲畜入股分红从来没有兑现过。

        张滑、肖继光、李洪四等或手拍自家大腿，或拍腿边的瓜子石：“挨！这样说起来，政府发的地契就不管用了？”“龟儿过去邻里间写个字据，都几辈子管用！”“干脆地契都交了算！”

        封土待大家吵嚷过了，方悠悠道：“至于土地证还管不管用的事，洪区长会上没有说。过后有些社长跑去问他，他把眉头皱起，扯东扯西，就没得人问了。所以你们刚才说的挖不挖界石，根本没得人问。”他便问大家还有意见没有？环顾众人大都变成瘪了气的皮球，只有李洪四鼻孔哼一声说：“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封土道：“你说我是小人？”“我只敢说你是小人，我还敢说哪个是小人？”封土就连耳光也懒得搧他了，一笑了之。遂交待明天大家在地头先给社员吹一下，不要想不通，后天行动。

        封土区上开会按洪范说的带冷骏一同去，洪范会前会后都往往要跟冷骏交谈几句。但冷骏并不是干部，坐在一边。这时瓜子缠渐渐起雾，他看着这群开会的，像神仙在打仗。他驾雾来到东渺河边，觉身体燥热难当，皮肤皲裂奇痒，视眼皮底下口鼻黑毛如茵，抖抖身子，长毛尽竖，哎呀我变成了野兽！一双鞋子脚撑不起就像两只船。他心知是白日梦，索性将兽就兽，将船拿来顶在头上在瓜子石上四足而立，引颈长啸。啸声属引清亮，哀转久绝，在东渺河和瓜子缠的雾面激起阵阵涟漪。

        第二天出工，起着雾。封土将袖子一挽，对钱武道：“先挖我两家的！”舞动锄头，挖向他们两家地界上的界石，钱武便也过来和他一起挖。界石挖出，封土又挥起锄头背去砸，并对将锄头支着下巴、腋窝站着看的人喊：“来呀来呀！”地主赵正就站在他旁边，说道：“这是你叫的！”吐泡口水在掌心，用手搓了搓，上前“呯呯嘣嘣”将这界石砸成几块。

        大家接着又去挖作为地界的田埂。这道打过永久烙印的田埂经两家的护佑已比当初增高变宽野草丰茂并长出了爬藤。还有田鼠窝，蜥蜴窝，小动物们已经在此安居乐业了呢！这时躲着抽烟的钱武、姚金山等也从雾里钻出来了，执锄都有些不忍，似乎比挖那界石还更难下手。封土率先垂范将锄头从锄柄上挖落两次。大家也上前挖，挖得土块如炮弹乱飞。

        前来检查工作的洪范见雾中出工的人稀稀拉拉，这时冷骏也在雾中时隐时现，因今天是学校星期日，早上和美娟迟迟下不了床，约十点了才蹬上裤子，就立即往田间走去。

        季仙拿卷纸从镇上走来，手中纸卷是欲带给儿子看的，被洪范拿去。季仙见在挖自家的田埂，季仙这辈子虽干过地里的活，但从没下过田。他于是将衣袖卷起，长衫下摆亦卷起塞在腰间，疾腿蓄势弯曲，好腿向前一伸。刘翁叫道：“没脱鞋！”他已跨进田里，溅起大股泥浪。刘翁等躲闪过了。洪范却在浏览这张《关于继续贯彻劝止农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泥浪射来，满脸尽墨，下巴挂起胡须，纸上都是麻子点点。正待发作，封土亲自过来给他揩拭，只得道：“算了，算了！”

        季仙运力气如在残腿中打了枚钢针，走向要挖的田埂。玉瑛道：“你不会，我来！”他大笑：“从小看到老，看都看会了！”向着田埂挖去。玉瑛拿过封土手上的锄头去一同挖，人们能看见雾中奇怪地凝聚着的人状的两团热气。

        冷骏忙下田道：“爹，娘，让我来吧！”将父亲举上田埂。冷季仙猝不及防，被儿子这轻率之举，气得浑身乱颤。玉瑛一边忙教训儿子：“把你爹吓着了！”田埂上洪范哈哈大笑。冷季仙便也就把气恼收起，用眼神引导儿子注意洪范手中纸卷，就一瘸一瘸走了。

        冷骏正举锄要挖，被洪范叫住。洪范指着雾中陆续走来的人影：“今天迟到的人很多，你也是一个。”冷骏不知如何回答，便不说话。洪范从鼻孔中发声冷笑，道：“你现在可以走了，你走吧！”

        “洪区长，领你的情啊！”“我不要你领我什么情！”冷骏欲转身，又被他叫住道：“我告诉你，幸好乡里不划□□。否则的话，眼前发生的事情，扣在你头上正合适！”

        冷骏惦着异老师，进城便先去看他。异老师正收拾衣物。而从对着门的窗口看出去，那边一溜儿站了一批人，戴博士帽的、打领带的、穿马裤的，甚至有穿学生装的，均灰溜溜背着铺盖卷儿，手上提个网袋，网袋里除漱口盅牙刷毛巾外有的还插几本书。

        异士卓一夜头白，变得伛偻委琐。他见了站在门口的冷骏，竟像吸入了仙气，顿眉宇轩豁，骨骼清奇。招手叫入，愤慨道：“余来此世上，何神气之前踞而后恭，脊骨之前直而后弯也！”将手中一只吃饭喝水的白瓷盅，向地上掷去。冷骏拾起又被夺过，重掷地上。冷骏如小兽趴下道：“师何往？请先受学生一拜。”

        异士卓将他扶起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狼藉的床沿。他问：“异老师，您……”异士卓道：“都是说话造成的，至于说的什么，上齐天、下齐地，至于鸡毛蒜皮。至于我，因我将雨田先生的名字划掉后，我不凑数，谁来凑数！”愤愤将手中装皮箱的帽子一扔，冷骏一个鱼跃衔住，递还老师。异士卓叹道：“此帽将伴我终身是也！”

        哨声锐起。异士卓披发趿鞋：“我便去了。”冷骏追出门道：“老师！”异士卓回首：“呵呵，你的命硬啊！你不怕，呵呵你不要怕！”

        冷骏立在门首目送着异老师等的背影，发出长声吆吆一声叹息，较之东渺河边那声长啸一样直入云之端、天之尾，及闻者之五脏六腑，令闻者五味杂陈。他随后便将房间略收拾一下，从书架取了几本书揣进行囊里，锁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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